【他山之石】吴非:我认为自己是合格的教师
教科研室

    编者按:如果我们翻翻身边的教育杂志、报纸,常常会发现这样一个名字:吴非。今天,我们就来认识一下这位教师。

    个人简介:原名王栋生,著名杂文作家,江苏省特级教师,首批教授级中学教师,南京市名教师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,笔名吴非。1950年出生,1968年下乡插队,1982年春毕业于南京师大中文系,进入南师附中任教至今。主编《高中文言读本》、《初中文言读本》(江苏古籍出版社)、《古诗文诵读》、《现代诗文诵读》(江苏教育出版社)等20多种教学用书,为《中学语文(必修)》(苏教版)、《新语文读本》编委,发表教育教学论文20篇;1988年起在教学之余从事杂文写作,发表杂文、评论、随笔2000多篇,获杂文界最高奖项林放杂文奖,出版杂文体专著《中国人的人生观》、《中国人的的用人术》,杂文集《污浊也爱唱纯洁》等。2004年在《南方周末》上刊发的《不是爱风尘》引发了社会上对中学教育的大讨论,出版教育随笔集《不跪着教书》、《教育参考-吴非视线》在教育界影响颇大。吴非博客:http://blog.sina.com.cn/wufei2011

 

吴非(王栋生):我认为自己是合格的教师

主编先生要我做一次封面人物,在我而言是为难的事。作为《语文教学通讯》最早的读者,多年没有给《语通》写过稿,是欠了人情的;然而我真的怕说自己的事,更因为距退休已没几年,再去谈什么“成长经历”,不知趣之外,还会有“装嫩”之嫌。

 我能说的是:我是个在教育教学上犯过许多错误的教师,因为我的灵魂不太安分,我总试图去改变现状,所以付了不少代价;同时,我是个教育教学实践中不断纠正错误的教师;所以,我认为自己是合格的教师。

在教学中寻找愉快

选择做教师,并非不得已,并非仅为稻粱谋,如何在工作中获得精神的愉快,是我一直的追求。当今之世,以人为主要工作对象的,有官员、医生和教师。在这三种职业中,教师的工作比较能体现民主与平等。又由于语文学科的特点,我们给学生的影响可能是终身的。所以语文教师不能低估了自己的工作价值。

 教学是愉快的,因为和学生能有心灵的对话。我喜欢上课,我特别喜欢十多年前的课堂。那时学生比较重视语文,课外读书比现在多得多,教养也好,师生之间有交流的平台,上课时学生很珍惜发言的机会,课后很愿意和教师说说话。

 教学是愉快的,因为教师自身也在提高。作为老教师,我从没有过春蚕丝尽、蜡炬成灰那种凄楚,我在许多方面都有所进展。要求学生做到的,我自己能先做到。也许我在许多方面仍旧像个学生,比如,有时晚上发现自己白天上课犯了错误,恨不得立刻到班上去,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学生。好像是海德格尔说过,“教师应当比学生更好教”,我可能算得上肯学的学生。

 教学的愉快,并不在于自己的学生取得了成就,而是能在教学过程中体会到教学的意义和价值。一轮高中三年,学生要上五百多节语文课,在这五百多节课上教师能做些什么?学生通过区区五百节课又能得到些什么?实际上,学生会把“语文”和你这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,今生今世,只要有人对他说到“中学语文”,他头脑里出现的就是你的形象。你的工作是很有价值的,和你的付出相比,很“合算”。

 有教师朋友说,你在名校工作,学生基础好,起点高;如果你在普通中学,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愉快。我不同意这种看法。名校生源好,意味着你做事可以少去许多障碍;但是你的压力也会变大。在这样的学校,引导学生重视文科学习有多难,可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。何况,同样有不少教师在这类学校工作多年而一事未成。

 把自己当成教者,在工作中能找到愉快;如果把自己当成学习者,和学生一同学习,更应当是愉快的。我很清楚,由于历史的原因,也由于职业的局限,我们的知识是有限的,我们的学生虽然缺乏经验,但是在这个年龄段,他的知识结构相对完整。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。有一年高三,教阿西莫夫的《年华永驻》(人教版分编实验教材《文化读本》),我的物理知识很差,备课时我发现自己没有能力用简洁的语言说清相对论,对我而言,要把这篇课文上好实在困难。但是学生的物理知识比我丰富(有好几个还参加过全国物理竞赛),于是我事先和学生商定,由他们来上这节课。在我的辅导下,两个学生联手上这节课,一个主讲,一个板演。下课后了解了一下,有三分之二的学生弄明白了,——如果是我自己上,估计不会有好结果。我不愿意让学生看到一个不懂装懂的教师,这也许是学生能接受我的原因之一。

 在教学中,我逐渐认识了自己的工作,也逐渐认识了自己。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,我们的教学法是在现实中摸索出来的,不是哪本教科书能写清楚的;同样,学生语文能力也不是我们教会的,大多是自己读出来的——我们教他读书思考的方法,他们通过感悟积累而形成语文素养。当然,想明白这一点,也是一种愉快。

 

做开创性的工作

 20多年前,文革结束不久,教育教学话语中经常出现的是“恢复”(也就是所谓的“十七年”的概念)。我任教的师大附中,作业与考试负担较轻,教学环境较好。那时社会已经有“片面追求升学率”的倾向(现今个别标榜“素质教育典范”的学校,当时则是教育界人人喊打的“片面追求升学率”典型),但在一些名校,教育改革卓有成效,能做成一些事。当时教学比较自由。比如,那时的语文教材受时代局限,有些篇目通篇说教,根本不成其为“语文”。记得刚到校不久,我就和同事自选材料,油印了几组讲义发给学生阅读,这些文质兼美的外国散文随笔令学生耳目一新。组里的老教师也要了去看,作补充教材。

 师大附中的树人文学社是学校最活跃、最有影响的社团,我向校方提出文学社要办铅印的文学季刊(当时全国没有中学办铅印刊物的,我提出要办,是认为铅印刊物能减轻油印或手抄的工作量,也便于学生保留)。教研组支持我的建议;校方说,可以,谁办谁负责;校友会联系校友巴金题写刊名……各负其责,两个多月的时间,一份铅印文学季刊《树人》就出现了。这份刊物全国知名,很多老教师都记得。从1984年到2000年,基本由我负责这份刊物,其间曾“因为健康原因”被停止工作两三年(其实那两年多我身体很好)。22年了,这份刊物还在办,但是已经没有当年那样的影响了。

 我做过8年教研组长,其间做成了一些事。学校管理比较宽松,尊重学科特点,信任教师;教师也能对学校负责,对学生负责。1997年年初,高三备课组设计活动课程,我提出组织“高三社会科学论文写作”,同组老师当即表示支持。我们没有向任何人汇报,两天后,大家委托我对全年级做一次论文写作辅导报告。三个月后,全年级学生完成了写作计划。这项教学活动从此成为师大附中高三的教学内容,延续至今。虽然在应试压力下各项指标有所下降,但是我们当年的尝试,是有益的探索,体现了名校的示范作用。那个时期,学校管理工作也不像现在这样有诸多复杂因素,人与人的关系相对比较简单,教研组做许多事都没有功利意识,老师们感兴趣的只是从教育教学中获得愉快。

 在我们中国,想做成一些事实在很难。条件不成熟,当然不能蛮干;如果是因为认识到价值有限,敢于及时放弃,也不失为英雄。而今则往往是人事纷繁错杂,常常逼使做事的人知难而退;令人愤然的还有那种自己不肯干,也反对别人作有价值探索的懦夫懒汉意识。这些,都使教育教学改革变得困难重重。其实,即使在很困难的社会条件下,在使用陈旧落后的教材时期,仍有许多教师勇于探索,勤奋实践,成为一代名师,这足以启迪我们:创新是教育教学的生命。

 6年前,我参加编写《新语文读本》,之后主编《新语文?写作》(高中卷),前后近三年时间,这些书产生了较大的影响。当时一批志同道合的学者和教师在一起工作,研究语文教学问题,我吸收了一些新观念,对语文教学有了新的思考。这项工作进行到中期,洪宗礼先生邀我参加苏教版初中语文教科书的编写,又因为他多年从事中外母语教学研究,这就又为我拓开了新的视野。比较艰苦的是参加苏教版高中语文教科书的编写,劳累三年,也算进修了三年。我在工作中认识了许多一线教师,他们的实践给了我许多有益的启示。

 2002年春,钱理群教授和我商讨在中学开设“鲁迅作品选读”选修课的可能性,然后我们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准备,先生和附中语文组的几位教师共同编写教材,时机成熟后,我们在2004年春季成功地完成了这一选修科目的首轮教学,为打通高校与中学的教学作了有益的探索。试验情况已有刊物作了全面介绍,这里不再赘述。我想说的是,当今的环境下,不管有多大的困难,只要有决心有毅力,我们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。

 

写作是生活的一部分

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,我喜欢写作。如同阅读是一种生活方式一样,只要不功利,写作也完全可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。我坚持认为语文教师应当有很强的写作能力。那种动辙以“我忙”以借口不愿写作的教师,其实大多数是不会写。——我觉得必须老老实实承认这一点,否则就无法解释一些教师几十年写不出一篇像样文章的现象。我经常在一些场合看到计穷的同行移花接木甚或拷贝克隆的“论文”。不错,语文教师不擅写作未必混不下去,但是后果会是怎样?——你的学生会发现这一点。当然你可以仍然不在乎,可是学生在一个实际不具备写作能力的教师指导下,他的语文素养发展将是极为有限的,这可是误人子弟了。

 不过,我认为教学论文一定要有所发现,有新东西,不能为写而写,制造垃圾。我教书以来,大概发表过一二十篇教学论文。杂文可以天天写,教学论文不可能月月有,对此需要有严肃科学的态度。因此,我更主张语文教师多写一些教育教学随笔。

 写作是愉快的事,这不用多说。20年前,我每天写两段笔记,一是教学中的感悟或发现,一是班主任工作中的思考以及学生的故事。我没有规定自己必须要写多少,我只是觉得每天都有写不完的内容。1988年有家晚报请我写杂文专栏,因为专栏的第一篇随便用了别名“吴非”,后来就这样用下去了,这个别名没有什么意思。写杂文是因为有话要说,“予岂好辩哉,予不得已也”,图个痛快。因为经常写,所以写来轻松。1997年在上海出版了我的《中国人的人生观》和《中国人的用人术》,这两本书虽是命题作文,但并没有花去我多少时间。前几年,韩国的姜正万教授翻译这两本书,给中文系学生作选修教材。近年杂文写得不多,常写一些教育评论,这类话题免不了沉重,写起来没有什么愉快。教师朋友们经常告诉我一些真相,希望我能形诸笔端,以醒世人,这当然是高估了我;但是如果教师能有公民责任感,有写作的意识,人人都拿起笔来,既能提高专业修养,也能为高中生的公民写作形成良好示范。

 近年忙于教科书的编写,时间少了,写的也少,愉快也就少了。但是每有机会读到青年同行的文章,都很感慨:这代青年没有我们那代人的苦难,也就少了许多羁绊,像自由奔腾的野马,留给我的是欢快的嘶吼和漫天的烟尘,令我叹息莫及。

绝不跪着教书

 我曾在文章中谈到“语文教师应当是思想者”,有人认为是不是拔高了,“思想者”三字不是一般人能担当的。但是我坚持这个观点。知识分子要有自己的立场,要独立思考,否则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。这个认识我在文革中就有,到了痛定思痛时期,变得更强烈。当然,因为思想,痛苦会多一些;而如果没有思想,人生也就毫无价值。

 有许多老教师,业务方面称得上行家里手;可是一朝来了个权威,指手画脚一通,他立刻便没了自信,不再是专家,畏畏缩缩地成了“奴家”,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,不敢辩驳。不自信,就会迷失方向。时下装神弄鬼的“专家”也不少,害人不浅。教师上了当,自己糊涂一阵也罢,他的学生会吃大苦头。十多年前,我认识的一位校长经常大谈教育理想,时而扮陶行知,时而装苏霍姆林斯基,可是有次他高兴忘形,失口说了句真话,他说:“……那些都是做给外人看,糊弄上头的,升学率才是真的……”那以后,无论他如何慷慨陈言,声泪俱下,我都认为那是表演。

 前年夏天,围绕南京的高考有过一场风波。有教师和校长认为,“把学生送进大学是硬道理”,所以必须增加课时,加大补课力度。我认为捧“硬道理”也得讲道理,如果把那种缺乏人道精神的做法也称作“教育”,是教育工作者的羞耻,也是对教育的污蔑。现在,许多地方“高中教学高三化”,全部围着高考转,加班加点之外,有的地方还扬言“抓学生要抓出血来”,——语文科定性为“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”,用缺乏人性的手段能培养出学生的人文意识吗?

 必须承认,我们今天所处的教育环境并不好:应试教育愈演愈烈,教育理念混乱,教师待遇低,社会评价不高……但是我们这一代教师的幸运与不幸也全在这里了。现今的教育将往何处去?我们应当选择什么样的教育方式?这些是对知识分子智慧的考验,也是对教师良知的考验。语文教师应当发出自己的声音,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,也关乎我们的职业地位。比如大家最关心也最揪心的语文高考,一直如阴影般缠绕着教师,学生“熬”三年就过去了,语文教师已经熬了一二十年,如果不改造高考,我们就得这样耗尽一生。语文高考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,这样下去母语教学会有什么后果,有没有改造的可能,等等,不是发几句牢骚就能解决的。如果不尽快地改造它,母语教育的地位将进一步下降。我们不能坐等谁来开恩,应当把所能做的事先做起来:指责课标不合理,你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;说同行课上得不好,下次请你开课就不要推辞;说高考命题愚蠢,自己不妨设计几个好题;批评高考阅卷者水平低,明年阅卷报名希望你自告奋勇……这样,你的批评将会更有价值。

 去年有位青年志愿者来校应聘,他在西北一贫困县教了两年书,问他工作艰苦情况,他说:当地对他很照顾,“比学生吃得好,面条上都有菜。”什么菜?“有一勺酱油烧萝卜。”我听了鼻子发酸。今天,我们很多教师在条件非常好的学校任教,千万不要忘记在穷乡僻壤教语文的同行啊,如果我们丧失了理想,放弃了追求,我们会对不起他们的。

 唐宋以后,思想禁锢渐多,文人也自觉地自我束缚,文章一代不如一代。我们今天教育教学上的禁忌竟然比20年前还要多,还要不可思议,是不是也有这种自我束缚呢?前年,华东师大出版社约稿,要把我近年的教育教学随笔结集出版,编完之后,我想到用“不跪着教书”作书名。我在序里写了这样的话:“想要学生成为站直了的人,教师就不能跪着教书。如果教师没有独立思考的精神,他的学生会是什么样的人?”如果语文教师自己不是思想者,我们的学生怎么可能具有创造思维?

 我珍视教育工作,所以才会有那些痛苦而沉重的思考。教师可以没有宗教信仰,但是不能没有执著的精神。美国神学家蒂里希说得好——“你在生活中认为什么有价值,那个东西就成为你的神。”

 

经历

  农村两年代课教师的经历是我教师生涯的起点。1977年报考大学时没有多想,第一志愿就填了师大。说来荒唐,当时竟连分数也不告知考生,但是能让我这样的人考大学已是皇恩浩荡,何敢多言? 8年后我才得知当时的考分,我不后悔报了师范,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性格禀赋不适应许多职业。编辑先生要我说说自己的“主要成绩”,我觉得很简单。我大学毕业已经32岁,要抢回工作时间,此其一;其二,我看不起懦夫懒汉,这也是我能做成一些事的精神动力。我刚到附中就教了一个大循环,从初一到高三毕业,并担任班主任,底子打得比较结实。多年来任文学社指导教师,我还开一门“小说欣赏”选修课,从1984年后连开了十几年。2001年起参加苏教版初中、高中语文教科书的编写;先后发表过一二十篇教学论文,编过一些自己比较满意的教育教学用书,其中最费心思的是由广西教育出版社的《新语文读本》。1988年起,以“吴非”的别名写过一些杂文和评论,作品被收入多种选集。专著《中国人的人生观》和《中国人的用人术》199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,次年出了台湾版,后来被译成韩文在汉城出版;教育随笔《不跪着教书》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,有过一些影响。

 

感悟

 一位18年前毕业的学生寄来一篇文章,信上说:“……忽然想到父亲真的老了,心里有说不出的伤感。18年没写作文了,今天,我把自己的感悟写下,请老师帮我看一下。”我习惯地拿起笔批改起来,在考虑评语时,忽然发现自己的可笑:她早就不是高中生了。我于是想到,能让学生终生有学习祖国语文的意识,是我们工作的成就。有次家长会上,一位女士送我一本杂志,说:“老师,我的孩子喜欢写作,她让我看她的作文,里面写到了我;我看了很感动,也写了一篇作文,登在我们集团的刊物上了。我想我应当送一本给你,你也是我的老师,请你指教。”我看了她的“作文”,受了感动。这位普通职工没有受过专门的文学教育,文笔不如女儿好,但是她敬重母语学习,敬重写作。我认为,提高国民的语文水平,应当是我们语文教育工作者追求的目标。作为语文教师应当是幸福的:从人与人的沟通角度而言,语文教师应当有比一般人更强的对话能力,我们所教授的学科具有一般学科所没有的灵魂的震撼。

 我在农村小学教过“复式班”。插队第八年,我调回南京。冬日,小火轮颤抖着在僵硬的河水上爬行,河岸上,我的学生提着篮子在薄雾中追赶着,喊着我的名字……直到今天,我的耳边仍时时响着那面对凝结了的空气的嘶喊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来源:《语文教学通讯》高中版 2006年第一期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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